《魂斷威尼斯》(Death in Venice)裡的老頭無可救藥地愛上一個漂亮男孩,兩人的生命只有眼神的交疊,老頭的身體最終因慾念而貧弱至死,漂亮男孩却從沒注意過這個老男人。這是一個關於耽美的故事。
下個月開始,我接替一位放study leave的老師成為中二班的班主任(我教的是智障類別的特殊學校),她臨走前千叮萬囑我不要讓阿程於上課時去洗手間。
小朋友以奔走洗手間逃避冗長的課堂,是常有的事情。我滿以為這個阿程也是逃課一族。呀,忘了說阿程是個怎樣的男生,他呢,一眼見他一定認得出來。你有看過《幻海奇緣》(Edward Scissorhands)嗎?阿程的臉色跟Edward一樣極端蒼白而消瘦;他的心藏有問題,血氧量長期偏低至危險程度,只要稍微刺激一下或多走幾步樓梯,都隨時無命。阿程的臉亦跟Edward一樣無辜與無奈;他幾年前懂說話的,但後來在深圳做了一個失敗的手術,從胸口膛開至丹田。病情就更壞了,走多幾步對他來說是致命的運動,幾年不能上學,從此亦不再說話,直至今年才能夠入讀本校試讀,重回校園。
那麼,阿程為甚麼要經常上廁所呢?班主任說起初也不明白,他要去就由他去吧。後來他去廁所的次數增加,越見遲遲不回,且每次回來後均臉色熬白,她便走到走廊去看過究竟。阿程就佇立在中一班的窗前凝望,走開一會兒後,又閃縮的凝望。他凝望的目標
是
一個身型龐大、豐富而黝黑的中一女生阿晴。她足有兩個阿程那麼大。坦白說,她是只能從生物學的角度去看才有可能用「美」去形容的女生,就像有人會說科莫多龍很美一樣。班主任,細意追蹤調查,更確認了阿程迷上了阿晴:在小息、午膳和放學,阿程均偷偷地跟著阿晴,笨拙地裝著路過。阿晴回望,阿程就閃。不久又再蒲伏潛行到看到阿晴的角落。
了解了這個原因後,老師們便一致決定不再讓阿程上課時去廁所,他每次去廁所都冒著心臟病發的危險,而且他這樣和走堂無別。
為了一督所著迷的女人而送命,而且那女人背馳俗世的審美觀念,似乎是一件浪漫的事情。可是呢,一個人的一生中又為了多少個異性而著迷?聽班主任說,阿程一開學時,就對著她笑淫淫的,使她感到很不安,後來阿程才把著迷的目標放到阿晴的身上,才讓她鬆一口氣。阿程幾年來沒學上,沒有正常的社交圈,重回校園後見到這麼多異性,著迷上甚是最自然的本能。如果拆解到這個份上,整件事可以是一點也不浪漫。
不過,我還是覺得這是一件浪漫的事情。再引述多一套電影吧。《最好的時光》中《戀愛夢》的那一段,個人覺得真的浪漫得無以復加。不過說穿了,其實也只是一個很輕的往事:六十年代,一個流連桌球室的阿兵哥寫了一封情信給一個日本女孩表白,日本女孩走了,信卻到了另一個桌球妹手中。兵哥再次來到桌球室時,便對桌球妹一見鐘情。後來,桌球妹都走了。後來,休假中的阿兵哥坐船坐公車,遊遍台灣數個鄉縣的桌球室尋覓芳蹤。最終兩人相遇微笑,在那一個雨夜第一次手牽著手。
那是甚麼觸動了感動的神經?故事的主軸很多時未必是主因。最好的時光,不是戀愛,而是戀愛所聯繫起的那個時代和追憶。淡水的舊碼頭、中國強球鞋、鄉下桌球室的暖和燈光、花T-shirt、老房子、舊言語、老情懷、舊時日。
那對於阿程與阿晴的事情來說,那優美的是午後學校走廊的陽光,中學時的懵懂情懷,智障人仕笨拙而可愛的神態,死亡的陰影,荷爾蒙的不可抗力,情人眼中斷破了世俗眼光的美,阿程像Edward一樣的。這一切都沒甚麼付出、犧牲和堅持,也沒甚麼永恆的許諾和暗示。只是這些驟聚驟散的原素加起來,就是有一種可被稱之為「浪漫」的化學作用。
生命呢,就是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物盒,你硬要把閃亮的絲帶解開,把玫瑰色熏香的花紙撕破,裡面,就是一個空盒子。
Nikon FE2,南山村,富士菲林。